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迟疑。白昼里蝉鸣震耳欲聋，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，连空气都像被蒸过一遍，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。直到暮色四合，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，远处高压线塔上的避雷针才突然挺直脊背，像支等待夜航的信号旗。

推开窗时，晚风裹挟着槐花的甜腻扑面而来。我仰起头，看见墨色天幕正在天际线处悄悄晕染，像打翻的蓝墨水在宣纸上洇开。最初只是零星几点萤火，转瞬化作万千星子坠入夜空。最亮的那颗悬在东南角，像爷爷烟斗里未熄的火星，将整片夜空都映得发亮。银河从天鹅座蜿蜒至猎户座，像条缀满碎钻的绸缎垂落天际，最密集的星群处泛着淡青色光晕，仿佛银河里流淌着液态的月光。

七岁那年跟着爷爷在屋顶看星，他总说北斗七星是张开的勺子，盛着整个夏天的萤火虫。那时的我攥着爷爷的草帽，看牛郎织女星隔银河遥遥相望，看土星光环在望远镜里旋转如铜镜。爷爷用烟斗在水泥地上画星座，说每个星座都是古人的故事。如今我仍能辨认出猎户座的腰带，却记不清哪颗是参宿四，哪颗是毕宿五，只有当它们在夜空中连成特定的弧线时，那些古老传说才会重新鲜活。

蝉鸣渐歇时，银河的位置悄悄西移。天狼星从东北角升起，它的光芒能穿透云层，像夜航者手中的火炬。我蹲在院墙边观察星轨，发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，最亮的星反而出现在正北——那是北极星，亘古不变的坐标。手机星图软件显示，此刻我们头顶的星空与北欧人仰望的同一片星空重叠，而三百年前伽利略的望远镜正指向同一片区域，只是人类对宇宙的认知已从"天圆地方"变成了螺旋星系。

凌晨三点，云层突然被撕开一道口子。猎户座腰带三星连成银色直线，像把直插云霄的利剑。东南方的云团中，土星环正在缓慢旋转，金色的光环切割着暗紫色云层，仿佛天神打翻的麦酒。我忽然想起去年在天文馆看到的模拟演示：46亿年前，太阳从星云中诞生，而此刻我们呼吸的空气里，仍漂浮着大爆炸时的氢原子。那些在银河中流浪的恒星，或许正诞生于与地球截然不同的时空褶皱里。

东方泛起蟹壳形云时，银河已变成淡紫色。北斗七星开始向西南偏移，与夏季大三角构成稳定的三角框架。手机屏幕亮起，天气预报显示今夜有概率观测到火流星。果然在凌晨四点十七分，天际划过一道赤红色流星，尾焰在墨色天幕上拖出长长的丝带，像神话里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彩石。它坠入云层前的最后一刻，我分明看见流星与土星环的投影在夜空中短暂重叠。

天光初现时，星群开始隐入云霞。但我知道，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，那些星子并不会消失。它们只是暂时躲进了光的阴影里，就像人类对浩瀚宇宙的认知永远存在盲区。就像爷爷临终前仍记得北斗七星的方位，就像此刻我枕着星光入眠时，银河仍在记忆里流淌成液态的月光。